第二幕:亡命者的節奏

第十章:勝利的代價

戰鬥的餘響,並未隨著敵人的潰逃而散去。它化作一種更深沉的、縈繞不散的寂靜,沉澱在亂石坡的每一寸空氣裏。風吹過,卻帶不走岩石上殘留的、因恐懼而凝固的氣息;陽光穿透林葉,投下的光斑也彷彿被染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灰敗。

霍頓靠在一塊冰冷的巨石上,劇烈運動後的喘息漸漸平復,但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戰慄,卻如藤蔓般纏住了他的心臟。他贏了,但勝利的滋味,是苦澀的鐵鏽味。他閉上眼,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菲尼亞斯倒下時的模樣——那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,以及在他身上如紫色烙印般、妖異閃爍的詛咒符文。

那不是單純地讓聲音消失。那是他第一次,將自己對「沉默」的理解,化作一種主動的、帶來折磨的「法則」,強加於另一個生命之上。他感覺自己的雙手,沾上了一種無形卻骯髒的東西。

「……不可思議。」

克里絲的聲音將他從自我厭惡的漩渦中拉了出來。他睜開眼,看見這位學者正蹲在菲尼亞斯昏迷的身體旁,眼神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或厭惡,只有一種近乎癡迷的、純粹的求知慾。她像一位技藝精湛的鐘錶匠在端詳一枚前所未見的機芯,用一把小巧的銀質鑷子,小心翼翼地從對方被燒焦的袍子上,夾起一片脆弱的、依然殘留著微弱紫色能量的布料碎片,鄭重地將其封入一個乾淨的水晶瓶中。

她站起身,走向霍頓,臉上因興奮而泛起一陣潮紅,那雙明亮的眼睛裏閃爍著智慧的光芒。「你的力量……霍頓,我從未見過如此……優雅的悖論!」

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霍頓陰沉的情緒,自顧自地分析起來:「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詛咒,更像是一種……我稱之為『共鳴性寄生』的法則。你沒有直接攻擊他,你只是在他身上設定了一個『前提』,一個『不協調的音程』。然後,他每一次試圖調動自己的『聖歌』魔法,每一次試圖歌唱,都是在主動地、用他自己的力量,去彈奏那首以痛苦為終章的、獻給他自己的鎮魂曲!」

她的語氣充滿了對這種魔法結構的讚歎,彷彿在欣賞一件完美的藝術品。

但她的每一個讚美之詞,都像一根針,扎在霍頓的心上。

「他很痛苦。」霍頓開口,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岩石。

克里絲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了。她看著霍頓那雙深不見底、盛滿了疲憊與掙扎的眼睛,終於意識到,自己口中那「優雅的悖論」,對施法者本人而言,是一場怎樣的道德酷刑。她看到了他蒼白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指尖。

「我……」她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多餘而蒼白。她是一個追求真理的學者,而他,是那個被迫承擔了真理全部重量的人。

霍頓沒有再看她,他站起身,默默地走到那兩個昏迷的巡音者身邊。他拖著他們,將他們藏進一處隱蔽的岩石凹陷處,又費力地搬來一些斷枝和落葉,仔細地將他們掩蓋起來。他的動作很輕,彷彿不是在處理敵人,而是在埋葬自己內心某個剛剛死去的部分。

克里絲在一旁靜靜地看著,沒有作聲。她將那瓶珍貴的「樣本」小心地收進背包,然後開始迅速地、專業地清理戰場上所有可能暴露他們行蹤的痕跡。

他們再次踏上了旅途。

森林的氣味濃郁而潮濕,混雜著泥土的芬芳與腐葉的氣息。他們在無言的沉默中穿行,但這份沉默與之前已截然不同。之前的沉默是猜忌與防備,而此刻的沉默,則源於一份無法分享的沉重,和一份不知如何開口的笨拙關懷。

夜晚,他們在溪邊升起一小堆篝火。火光跳躍,將兩人疲憊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。

克里絲從背包裏拿出白天採集的一些有安神效果的草藥,放入水中煮沸,然後將溫熱的藥茶遞給霍頓。霍頓默默地接過,溫暖的液體滑過喉嚨,讓他那因緊張而繃緊的身體,終於有了一絲放鬆。

他負責守前半夜。他坐在離火光稍遠的一棵大樹下,陰影將他的身形與黑暗融為一體。他閉上眼睛,將自己的感知鋪開,像一張無形的網,籠罩了整個營地。風吹過樹梢的聲音、溪水流淌的聲音、遠處夜梟的啼鳴……這些Virethar大陸夜晚的自然之歌,在他的感知中清晰無比。然後,他輕輕地、溫柔地,將營地周圍那些可能會驚擾到睡眠的、細碎的蟲鳴與噪音,一一「抹去」。

克里絲靠在背包上,正準備和衣而睡。她忽然感覺到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奇妙的變化。那種無處不在的、夏夜的煩人嗡鳴,竟悄然消失了。整個世界彷彿被一層溫柔的、透明的罩子所包裹,只剩下悅耳的風聲與水聲,像一首催人入眠的搖籃曲。

她睜開眼,望向陰影中的霍頓。他依然是那個沉默的、孤獨的輪廓,但在此刻,她從那份寂靜中,感受到了一種笨拙卻無比真誠的守護。

她沒有說謝謝。她知道,對霍頓而言,任何言語都可能是一種負擔。她只是拉了拉身上的毯子,在心中輕聲地說了一句「晚安」,然後,在這片由他創造的、絕對安全的寧靜中,安心地閉上了眼睛。

篝火的火星偶爾爆裂,發出輕微的「噼啪」聲。霍頓睜開眼,看了一眼熟睡的克里絲,又看了一眼自己攤開的雙手。這雙手,既能奏響折磨敵人的詛咒樂章,也能為同伴撐起一片無聲的安眠之地。

勝利的代價,或許不僅僅是痛苦。它還帶來了一個更為艱難的問題:

我是誰?我……將要成為誰?

第十一章:指揮官的權杖

在Virethar大陸東部行省,一座由白色巨石搭建而成的、臨時的移動指揮部,如同一枚和諧的音符,靜靜地坐落在喧囂的軍營之中。指揮部的中央大帳內,空氣似乎都因一種恆定的、低沉的共鳴而變得井然有序。地上鋪著繪有五線譜圖案的昂貴地毯,數名身著白袍的文士在各自的書案前無聲地忙碌著,連筆尖劃過羊皮紙的聲音,都彷彿被此地的氣場融入了一種固定的節拍。

宣律使塞繆爾,正坐在一張由月光木製成的扶手椅上。他沒有穿戴任何華麗的飾品,一身樸素的白色祭袍,更凸顯出他那種發自內心的、不怒自威的儒雅氣質。他手中握著一根由純淨水晶打磨而成的、如同指揮棒般的權杖,正用一塊天鵝絨細布,不疾不徐地擦拭著。

他的動作優雅而專注,似乎外界的一切,都不足以擾亂他內心的節奏。

直到柯倫被兩名衛兵架進來。

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巡音者隊長,此刻狼狽不堪。他的衣袍破碎,眼神渙散,渾身都在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。他的出現,就像一串突然闖入慢板樂章的、刺耳的連續切分音,瞬間打破了大帳內完美的和諧。

「……大人。」柯倫跪倒在地,聲音嘶啞,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與屈辱。「我們……失敗了。」

塞繆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。他沒有抬頭,只是平靜地問道:「過程。」

柯倫的敘述混亂而語無倫次。他顛三倒四地講述著那個異端的沉默之力,克里絲那聞所未聞的符文詭計,以及……最後那讓他至今想起來就不寒而慄的、詭異的紫色詛咒。

「……那不是魔法,大人!那是一種……一種瘟疫!」柯倫的聲音因恐懼而拔高,「它附在我們身上,我們越是調動聖歌的力量去驅散它,它就變得越發……活躍!它在吞噬我們的魔力,在懲罰我們的每一次施法!菲尼亞斯……菲尼亞斯就是因為這樣……」

大帳內的其他文士們都停下了筆,臉上露出震驚與不敢置信的神情。

唯有塞繆爾,依然平靜。他聽完了柯倫混亂的報告,沉默了許久。他並未因這次慘敗而流露出任何憤怒或失望的情緒,相反,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,竟閃爍起一種類似於棋手遇到絕妙棋局時的、充滿讚賞的光芒。

他終於抬起頭,望向跪在地上的柯倫,語氣溫和地說:「你看,柯倫,這才是你失敗的根源。你依然將它視為一種需要被『驅散』的、低等的『雜音』。但你錯了。」

塞繆爾站起身,踱到一張巨大的Virethar軍事地圖前。

「根據你的描述,」他緩緩說道,聲音清晰而富有磁性,彷彿在給學生講課,「對方的力量,並非是『無序』的。恰恰相反,它擁有著極高的『秩序』,一種與我們的『聖歌』體系截然相反的、『負向』的秩序。」

「它不是在製造混亂,而是在執行一條簡單而優雅的法則:任何試圖在此處發聲者,都將為其發聲的行為本身,付出代價。」他用水晶權杖的尖端,輕輕點了點地圖上霍頓他們最後出現的位置。「這不是雜音,柯倫。這是一首寫給我們的、充滿了惡意的、極具技巧的『反旋律』。」

他轉過身,臉上帶著一絲微笑。「用合唱去對抗反旋律,只會讓整個樂章變得更混亂。對付這樣一個獨特的『錯音』,我們需要派一個同樣獨特的、懂得如何『調諧』的樂師。」

塞繆爾揮了揮手,示意衛兵將精神幾近崩潰的柯倫帶下去治療。

大帳內恢復了原有的寧靜。

塞繆爾走到自己的書案前,從一個由音銀打造的精緻盒子裏,取出了一枚小巧的、由不知名白色骨質製成的音笛。

他將音笛放到唇邊,輕輕吹奏起來。

沒有任何聲音發出。但在Virethar大陸的靈魂層面,一股凡人無法聽見的、頻率極高、攜帶著精準指令的旋律,正以超越思想的速度,傳向遙遠的未知之處。

旋律的內容很簡單:

「目標已確認。活捉。允許使用一切『調律』手段。」

吹奏完畢,塞繆爾將音笛放回盒中。他再次拿起那根水晶權杖,輕輕地、有節奏地,敲擊著面前的地圖。

篤。篤。篤。

亡命者的舞台已經搭好。而他,這位Vainqueur大陸最偉大的指揮家,正準備為這場盛大的追獵,譜寫下一段華麗而致命的樂章。

第十二章:陰影下的旅途

他們離開了那片見證了戰鬥與鮮血的森林,踏入了Virethar大陸更為開闊的內陸平原。

世界的樣貌,在這裡變得截然不同。茂密的樹冠不再是他們頭頂的庇護,取而代之的是無垠的、變幻莫測的天空。旅途變得更加艱難,也更加枯燥。白天,烈日炙烤著大地,毫無遮攔;夜晚,平原上的寒風如同野獸的低吼,輕易便能吹透他們單薄的衣衫。

對克里絲而言,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磨煉。她那雙習慣了翻閱古籍的手,如今被粗糙的岩石和帶刺的灌木劃出了一道道細小的傷口。她原本整潔的學者長袍,也早已被泥土和草汁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。有好幾次,在翻越過一道漫長的丘陵後,她都累得幾乎要癱倒在地,全憑一股不服輸的意志力在支撐。

而霍頓,則在這片原始的、遠離人群的土地上,展現出了他沉默的另一面。他像一頭孤狼,與這片荒野有著一種天然的默契。他能輕易地從土地的乾濕程度,判斷出哪裡可能有地下水源;他能通過觀察動物留下的蹄印,分辨出它們的種類和離開的時間;他甚至能從風中,嗅出遠方暴雨將至的氣息。

他不再僅僅是克里絲眼中那個擁有奇特力量的「研究對象」,而是這段旅途中,不可或缺的、可靠的守護者。

兩人之間的教學,也在這段艱苦的旅途中,以一種無聲的方式悄然展開。

在一個難得晴朗的午後,他們躲在一處風化的岩石後休息。克里絲折來一根炭化的樹枝,在平整的沙地上,寫下了一個個Virethar的通用文字。她教霍頓認識這些符號的讀音與含義,從「水」、「火」,到「危險」與「安全」。霍頓學得很慢,卻異常專注。這些曾在他眼中毫無意義的形狀,第一次與他所感知的世界,建立起了聯繫。

作為回報,霍頓也開始嘗試教導克里絲,如何用他的方式去「聆聽」世界。

有一次,克里絲正要去一處看似清澈的水潭邊取水,霍頓卻伸手攔住了她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指了指水潭的周圍。

克里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起初並未發現任何異常。但在霍頓的示意下,她靜下心來,仔細地去感受。她漸漸地發現了那裡詭異的違和感——這片水潭周圍,過於安靜了。沒有蛙鳴,沒有蟲叫,連風吹過蘆葦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。這是一片生命的真空。

「水……有問題。」克里絲輕聲說,心中升起一陣後怕。她明白了,霍頓教給她的,是一種超越了視覺和聽覺的、對「存在」本身的洞察力。

他們的信任,就在這樣一次次的、無聲的教學與守護中,如同被篝火烘烤的濕木,緩慢而堅定地變得乾燥、溫暖。

然而,安寧之下,威脅從未遠離。

隨著他們愈發深入內陸,霍頓的感知中,開始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奇特的「音線」。那感覺與之前音律神教那種大張旗鼓、如同交響樂團般的「聖歌」完全不同。它極細,極高,像一根繃緊在天地間的、看不見的琴弦,帶著一種冰冷的、不帶任何情感的穿透力,時不時地從他們所在的空間中輕輕掃過。

它不具備攻擊性,卻像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校準著他們位置的、來自遠方的窺鏡。

在一個夜晚,當那道「音線」再次掃過他們的營地時,霍頓猛然睜開了雙眼。

「它又來了。」他對正在往火堆裏添柴的克里絲說。

「能確定方向嗎?」克里絲的表情也變得凝重。

霍頓搖了搖頭,眉頭緊鎖。「不能。它無處不在,又無處可尋。之前的敵人,像一場風暴,雖然猛烈,但你能感覺到它的方向。而這個……」他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語,「……它更像一根針。一根正在尋找著我們這根線的、看不見的針。」

克里絲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知道,一場範圍寬泛的搜捕,和一場由精英執行的、精準的追獵,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。

宣律使塞繆爾,已經為他們這趟亡命之旅,派來了一位全新的、也更為致命的「樂師」。

第十三章:市井中的雜音

在荒野中穿行了十數日後,一座市鎮的輪廓,終於出現在了地平線上。

那是一座邊境的貿易市鎮,名叫「落石隘口」。從遠處的山坡上望去,它像一個巨大的、嘈雜的蜂巢,坐落在兩座山脈之間。升起的炊煙,鼎沸的人聲,以及牲畜的嘶鳴,匯聚成一股混濁的聲浪,即使隔著很遠,也讓霍頓感到一陣生理上的不適。

「我們必須進去。」克里絲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,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疲憊。她的嘴唇有些乾裂,原本靈動的眼神也因連日的奔波而略顯黯淡。「我的傷藥用完了,而且我們需要一張更精確的地圖,否則在內陸平原上,我們遲早會迷失方向。」

霍頓沉默地點了點頭。他明白這是必要的冒險。

他們花了一些時間來偽裝自己。克里絲用植物的汁液和泥土,將自己那頭顯眼的亞麻色長髮染得暗淡無光,並用一塊灰色的頭巾包裹起來。她又在霍頓的臉上塗抹了些許塵土,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常年趕路的、飽經風霜的年輕獵人。兩人換上了從之前戰場上剝下的、最不起眼的粗布外衣,看起來像一對結伴前往內陸投奔親戚的鄉下兄妹。

踏入市鎮大門的那一刻,霍頓感覺自己像是被扔進了一鍋沸騰的濃湯。

各種聲音如同實質的浪潮,從四面八方拍打過來:鐵匠鋪裏傳來的、富有節奏的叮噹聲;酒館裏醉漢們嘶啞的合唱;小販們尖著嗓子,用帶著各種口音的腔調叫賣著自己的貨物;母親呵斥孩童的聲音,以及孩童轉瞬即逝的哭鬧聲……

這一切聲音,對普通人而言是充滿活力的生活氣息,對霍頓來說,卻是一場感官的酷刑。他不得不將一部分心神沉入「內心止水」的狀態,在自己周圍撐開一道無形的濾網,才勉強能讓自己不在這片喧囂中窒息。

神教的影響力,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。街邊的建築上,時常能看到金色豎琴的徽記;一隊穿著制式皮甲的衛兵從他們身邊走過,胸前的甲胄上,同樣烙印著這個標誌;鎮中心的小廣場上,一名白袍祭司正站在高台上,他的聲音被一顆「共鳴水晶」放大,向著過往的行人宣講著「聖歌」的教義,斥責著「雜音」的危害。

在一家酒館的外牆上,霍頓看到了那張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有些褪色的通緝令。上面用粗劣的畫技,將他描繪成一個雙眼無神、散播著「無聲瘟疫」的怪物;而一旁的克里絲,則被畫成了一個眼神狡詐、引誘無知者的「異端學者」。

克里絲看到通緝令時,不悅地皺起了眉頭。而霍頓,只是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,便拉著她轉進了旁邊的小巷。他的內心沒有憤怒,只有一種早已習慣的、冰冷的麻木。

他們找到了一家看起來最不起眼的、兼賣雜貨與地圖的店舖。店裏光線昏暗,空氣中瀰漫著舊紙張和草藥混合的氣味。

「老闆,我們要一張前往東部『迴風走廊』的詳細地圖。」克里絲壓低了聲音,盡量讓自己的口音聽起來像個本地人。

店主是一個身材乾瘦、留著山羊鬍的老頭。他抬起眼皮,懶洋洋地打量了他們一番。「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麼?那裡離『寂靜廢土』可不遠。」

「探親。」克里絲的回答簡潔而流利。

老頭沒再多問,從一堆故紙堆裏抽出一卷羊皮紙,扔在櫃檯上。克里絲接過地圖,仔細地查看起來。為了支付地圖和一些必需的藥品,她從一個不起眼的錢袋裏,取出幾枚在戰鬥中繳獲的、還算通用的銀幣,以及……幾枚她自己收藏的、邊角磨損的舊帝國銅幣。

正是這幾枚銅幣,讓老頭那雙原本半眯著的眼睛,猛然閃過一絲精光。

「靜默紀元前的錢幣……」他拿起一枚銅幣,用手指摩挲著上面早已模糊的符文圖案,語氣變得有些玩味,「年輕人,你們這些『學者』,總喜歡擺弄這些被禁止的東西。」

克里-絲的心猛地一沉。

老頭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來回掃視,與通緝令上的畫像進行著比對。他臉上的表情,從懷疑,逐漸變成了然,最後化作一絲貪婪。他的一隻手,已經悄悄地伸向了櫃檯下方,那裡掛著一個小巧的、可以直接聯繫到衛兵崗哨的金色警鈴。

霍頓一直沉默地站在克里絲身後,但他敏銳的感知,早已捕捉到了店主每一個細微的變化——他加快的心跳,他肌肉的繃緊,以及他那隻手明確的意圖。

不能讓他發出聲音。

霍頓的意念,如同一根無形的、精準的針,瞬間鎖定了那個金色的警鈴。

就在老頭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警鈴的剎那,他身後那個高高的貨架,最頂層一排擺放著的、十幾個裝著各色液體的精緻玻璃瓶,突然之間,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猛地推了一把,齊刷刷地向前傾倒!

嘩啦——砰!

玻璃破碎的巨響和各色藥水混合後升騰起的、帶著刺鼻氣味的煙霧,瞬間填滿了整個店舖。

「我的魔藥!」老頭發出一聲心痛的慘嚎,猛地轉身撲向那一片狼藉。

街上的行人也被這巨大的動靜所吸引,紛紛朝店內望來。

就是現在。

霍頓拉起還在驚愕中的克里絲,兩人趁著這片混亂,像兩滴匯入溪流的水珠,迅速地、無聲地,消失在了擁擠的人潮之中。

當他們氣喘吁吁地從鎮子的另一頭溜出來時,落石隘口的方向,終於響起了遲來的、急促的警報聲。

他們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喧囂的市鎮。克里絲心有餘悸,而霍頓的眼神卻一片冰冷。他更加確定了一件事:對他們而言,文明世界的律法與秩序,遠比荒野中的毒蛇猛獸,要危險得多。

第十四章:無聲的刀刃

逃離市鎮後,他們不敢再走大路,而是鑽進了更為偏僻的山林。連續的奔波與緊張,讓他們都疲憊不堪。在一處隱蔽的山坳裏,他們找到了一個乾燥的山洞,作為臨時的避難所。

「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」克里絲一邊包紮著霍頓在之前戰鬥中留下的一道尚未癒合的傷口,一邊沉聲說道,「你的『奧術詛咒』雖然強大,但消耗太大,無法作為常規手段。而其他的沉默能力,更多的是控制和防禦,一旦被敵人近身,你就非常危險。」

霍頓沒有反駁。他知道克里絲說的是事實。在落石隘口,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,他們很可能已經暴露了。

「我一直在想……」克里絲從背包裏拿出那本厚厚的筆記,翻到其中一頁,上面用炭筆勾勒著一些模糊的人形和武器的圖案,「在我看過的一些關於『靜默紀元』的殘缺記載中,提到過一種特殊的戰鬥方式。那時候的武士,他們不依賴聲音施法,而是將自己的『意志』灌注於武器之中。」

她指著其中一個圖案,那是一個手持長刀的、輪廓模糊的人影。「記載說,他們能讓刀刃變得『無聲』,每一次揮砍,都能直接動搖敵人的心神,甚至……竊取敵人的『專注』。」

「竊取專注?」霍頓對這個概念感到陌生。

「是的。」克里絲點頭,「就像……如果一個法師正在吟唱咒語,被這種『無聲之刃』擊中,他的咒語可能會被打斷,甚至會短暫地忘記自己要施展什麼法術。這不是直接的魔法攻擊,而是一種更微妙的、作用於精神層面的干擾。」

霍頓拿起自己那把用了多年的柴刀。這把刀很普通,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,刀刃上甚至還有幾個細小的缺口。他從未想過,這樣一把普通的工具,也能承載魔法。

「試試看。」克里絲鼓勵道,「閉上眼睛,感受你體內那份『沉默』的意志。不要去想著消除聲音,而是去想著……將那份『否定』和『抹除』的意境,像水一樣,慢慢地,注入到這把刀裏。」

霍頓按照克里絲的指引,嘗試著。起初,他什麼也感覺不到。柴刀還是那把柴刀,冰冷而沉重。但漸漸地,隨著他將精神高度集中,他感覺到自己與柴刀之間,似乎產生了一種微弱的聯繫。他能「感知」到刀刃的每一絲紋理,每一次呼吸,他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更加凝滯。

他猛地睜開眼,朝著身旁一棵早已枯死的樹幹,揮出了手中的柴刀。

沒有任何聲音。

刀刃輕易地嵌入了枯木之中,但奇異的是,被劈開的傷口處,那些原本乾燥的木質纖維,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,迅速地失去最後一絲光澤,變得如同被吸乾了所有生命力的灰燼一般。

霍頓驚訝地看著這一幕。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力量的消耗,但他知道,這把刀,已經不再是之前那把普通的柴刀了。

「成功了……」克里絲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興奮,「雖然還很粗糙,但你確實將『寂靜的意志』賦予了它。這就是……屬於你的『智慧之刃』的雛形。」

霍頓撫摸著柴刀冰冷的刀身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一直將自己的力量視為一種被動的防禦,一種不得不施展的詛咒。而現在,克里絲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。

他的沉默,或許也可以成為一把鋒利的、主動出擊的刀。

第十五章:「調律人」的低語

廢棄哨站中的安寧,如同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弦,在第三天黃昏時,被一聲突如其來的、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音符,悍然繃斷。

嗡——!

那不是一聲巨響,而是一個單一的、純粹到極點的、金屬摩擦般的顫音。它彷彿直接從哨站的每一塊基石深處迸發,讓整座建築在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共鳴體。空氣劇烈地震動,霍頓和克里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掀翻在地。克里絲精心擺放的草藥和筆記本被震得四處飛散,篝火猛地一縮,隨後爆開一團夾雜著藍色火星的煙霧。

突襲來得毫無預兆。

霍頓在第一時間用沉默之力護住自己和克里絲的聽覺,但那種穿透骨髓的震動卻無法隔絕。他感覺自己的牙齒在打顫,內臟都在那恆定的頻率下感到不適。

最初的衝擊過後,更為詭異的變化開始了。

這座由冰冷石頭構成的、早已死寂的哨站,彷彿被賦予了生命。牆壁開始發出低沉的、如同僧侶合唱般的嗡鳴;地上他們用來儲水的那個舊陶罐,罐中的清水如同沸騰般冒著泡,水面自行勾勒出繁複而對稱的雪花圖案;甚至連那堆篝火,火焰的每一次跳動,都變得精準而富有節奏,像是在為一首看不見的樂曲瘋狂地伴舞。

「他來了……」克里絲的臉色慘白,她扶著牆壁站起身,眼中充滿了驚駭,「他不是在攻擊我們,他在……『調律』這裡的一切!他在把我們的庇護所,變成他的武器!」

她試圖激活一枚防禦符文,那塊雕刻著守護陣的石頭在她掌心亮起,但光芒極不穩定,如同被狂風吹拂的燭火。石頭上剛剛亮起的符文線條,在周遭那無孔不入的共振干擾下,被強行扭曲、篡改,最終發出一聲哀鳴,徹底黯淡下去。

她的魔法,在這片被「調諧」過的空間裏,失效了。

對霍頓而言,這則是一場更深層次的折磨。他敏銳的感知,在此刻變成了最殘酷的刑具。他能「看」到,無數道看不見的、由聲音構成的細絲,正穿透牆壁,滲入他們周遭的每一寸空間,強行將所有自然的、混亂的「雜音」,規整成一種單調而完美的「和弦」。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這份霸道的「秩序」所侵染、同化。

就在這時,一個聲音,一個由數個聲部疊加而成的、彷彿來自四面八方所有石塊的、完美的合唱,在他們腦海中莊嚴地響起。

「不諧和的個體……你們聽。」

「石頭在歌唱,火焰在舞蹈,連塵埃都在以正確的節拍吐息。萬物,皆在渴求著回歸『聖歌』那偉大的、至高的和諧。」

「你們的沉默,是一種病。你們的符文,是一種錯。而我,」那合唱的聲音帶著一絲悲憫與神聖,「是治癒你們的良藥。」

「調律人」的聲音無處不在,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催眠感。

霍頓強忍著腦中翻江倒海般的不適,他知道,再待下去,他們的意志會被徹底瓦解,變成任人宰割的羔”羊”。

「走!」他對克里絲低吼道,一把將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拉了回來。

就在他們衝向門口的瞬間,哨站的房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,在精準的共振下轟然斷裂,夾雜著巨石砸落下來,徹底封死了他們的身後。

兩人狼狽地撞開那扇腐朽的木門,衝入了清冷的月光之下。然而,洞外的世界,同樣不再安寧。周遭的樹木以一種不自然的、固定的頻率輕輕搖曳,連天上的雲,似乎都在那無形的旋律下,緩慢地旋轉著。

整個世界,都變成了「調律人」的音樂廳。

而那個幽靈般的合唱,帶著一絲指揮家般的讚許,從身後那座正在「歌唱」的哨站中,悠悠傳來。

「很好。追逐開始了。」

「現在,讓我們共同奏響第二樂章:亡命的賦格。」

第十六章:河谷的追獵

他們一頭扎進了冰冷的、被月光浸染的荒野。

身後,那座被「調諧」成活體樂器的廢棄哨站,還在夜色中發出陣陣詭異而悠揚的嗡鳴,如同巨獸臨終前的安魂曲。而那個無處不在的、合唱般的低語,則像一條條看不見的鎖鏈,緊緊地纏繞在他們的身後,驅使著他們不敢有片刻的停歇。

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追獵。敵人並未現身,但他的存在,卻比千軍萬馬更具壓迫感。

霍頓將自己的感知發揮到了極限。他不再去試圖對抗那股無孔不入的「和弦」,而是學會了在其中尋找縫隙。他能「看到」,在「調律人」那張由聲音構成的、天羅地網般的巨網中,總有一些地方的「音色」相對薄弱,那是對方力量傳導的末梢。他拉著克里絲,專門朝著那些「不和諧」的死角穿行,像一條在激流中尋找緩流區的魚。

而克里絲,則在奔跑的間隙,展現出了她作為學者的、另一種形式的戰鬥力。

在一片密林中,她趁著霍頓警戒的短暫時刻,用小刀飛快地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上,刻下了一枚扭曲的、充滿了矛盾線條的符文。她對霍頓低語:「這是『破音符』,當他的力量掃過這裡時,會引發一次小小的『律法崩潰』。」

果不其然,當他們跑出很遠之後,身後的森林深處,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刺耳、如同金屬被撕裂般的噪音!那噪音雖然只持續了片刻,卻成功地讓追在他們身後的那股「和弦」,出現了短暫的混亂。他們藉此爭取到了寶貴的喘息之機。

他們就這樣,一個負責「導航」,一個負責「埋雷」,以一種充滿了默契與絕望的方式,與身後那個看不見的獵手,展開了一場漫長的貓鼠遊戲。

但「調律人」的耐心與技巧,遠超他們的想像。

當克里絲再次布下一枚符文陷阱時,那股一直追著他們的「和弦」,竟在觸發陷阱前,巧妙地改變了自身的頻率,繞過了符文的核心,讓陷阱變成了一個無用的啞炮。

「他……他在學習!」克里絲的聲音中第一次出現了顫抖,「他在解析我的符文結構,並即時地『調諧』自己的力量來應對!」

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。

「調律人」開始利用整個環境來壓縮他們的生存空間。他們前方的地面,會突然傳來低沉的共振,驚起一大群棲息的野牛,瘋狂地朝他們衝來,迫使他們改變路線。他們賴以隱藏的山澗,溪水會突然開始以不自然的節奏「歌唱」,讓他們的位置暴露無遺。

他們感覺自己不是在被追趕,而是在被「指揮」。身後那個男人,正像一位技藝高超的指揮家,將整片荒野當作他的樂團,而霍頓與克里絲,則是樂章中兩個驚慌失措、正被一步步逼向舞台中央的、不和諧的音符。

在持續了一天一夜、幾乎沒有任何休息的追獵之後,精疲力竭的兩人,終於被逼入了一片開闊的河谷。

這裡兩側是陡峭的懸崖,中間是一條湍急的河流,地勢開闊,無處躲藏。

而就在他們闖入河谷的瞬間,那股一直縈繞在他們身邊的、令人窒息的「和弦」,突然之間,完全消失了。

世界,恢復了它原有的、自然的寂靜。風聲,水聲,甚至遠處孤狼的長嚎,都變得如此真實。

但這份突如其來的安寧,卻比之前的任何攻擊,都更讓霍頓與克里絲感到毛骨悚然。

他們停下腳步,環顧四周。

在河谷的另一端,一塊巨大的岩石上,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。那人身形修長,穿著一身樸素的亞麻長袍,看上去像個普通的遊方學者。月光灑在他身上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
他沒有散發出任何魔法波動,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只是那樣平靜地、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。

但霍頓和克里絲都知道,他,就是「調律人」。

追逐結束了。

男人緩緩地向他們鞠了一躬,一個古典而優雅的舞台禮。他的聲音,第一次不帶任何魔法的加持,清晰地、直接地,順著風傳了過來。

「序曲終了。」

「兩位,準備好,開始你們的華彩樂章了嗎?」

第十七章:智慧的 siphon

河谷中,流水的轟鳴成了此刻天地間唯一的樂章。那份由「調律人」精心編織的、無孔不入的壓迫感,此刻已蕩然無存。他站在那裡,如同一個即將登台的演員,平靜地等待著對手。

「我承認,你們比我想像的更有趣。」「調律人」的聲音清晰而直接,失去了之前的飄渺,「那個女學者,你的符文詭計雖然粗糙,卻也帶來了片刻的雜音。而你……」他看向霍頓,「你這個『休止符』,竟然懂得如何在樂章中尋找空隙來逃竄。但到此為止了。」

他話音剛落,便抬起了手。沒有吟唱,沒有樂器。他只是打了個響指。

啪。

一聲清脆的響指,卻引發了整個河谷的共鳴。空氣中,無數道看不見的聲波被瞬間激活,如同編織的羅網,從四面八方朝霍頓與克里絲絞殺而來!

「是『泛音陷阱』!別動!」克里絲驚呼一聲,立刻從懷中拋出三枚符文石,石頭在半空中組成一個穩定的三角,釋放出一道光學屏障,勉強抵擋住了第一波攻擊。但屏障在聲波的持續衝擊下劇烈地顫抖,眼看就要破碎。

「調律人」的攻擊並未停止。他再次打了一個響指。這一次,攻擊的目標不是霍頓,而是正在全力維持屏障的克里絲。一道凝聚成實質的、如同長針般的「共鳴鏢」,以超越視覺的速度,刺向她的肩膀。

霍頓試圖用沉默去阻攔,但那枚音鏢的速度太快,他的力量只來得及削弱其一部分威力。

「噗——!」

音鏢依然刺入了克里絲的左肩,她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,鮮血瞬間染紅了她的衣衫。三角屏障應聲破碎,她也因劇痛而跌倒在地,再也無法維持符文的施展。

「克里絲!」霍頓怒吼出聲,一種混雜著憤怒與恐懼的情緒,如同火山般從他心底爆發。

「憤怒,是一種非常嘈雜的情感。」「調律人」搖了搖頭,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。他優雅地避開霍頓因憤怒而發起的、不成章法的衝撞,手中的音叉匕首如同毒蛇的獠牙,在霍頓身上留下了數道血痕。

霍頓知道,自己所有遠程的、大範圍的能力,都會被對方那神乎其技的技巧所「調諧」或化解。他看著倒在地上、臉色蒼白的克里絲,又看了看手中那把陪伴自己多年的、樸實的柴刀。

在廢棄哨站中,他將「寂靜的意志」灌注入柴刀的嘗試,那種讓樹木傷口處的生命力短暫枯萎的感覺,再次浮現在他心頭。

他深吸一口氣,不再試圖施展那些會被輕易破解的沉默領域,而是將所有的意志,都凝聚在了手中的柴刀之上。他將那種「否定」與「抹除」的意境,催發到了極致。

「哦?終於要放棄那些可笑的寂靜把戲,回歸最原始的肉搏了嗎?」調律人輕蔑一笑,手中的音叉匕首劃出一道道優雅而致命的弧線。

鏘!

柴刀與音叉匕首再次碰撞。

就在兵器交接的那一剎那,霍頓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。順著柴刀與對方兵器接觸的那個點,一股幾乎無法察覺的、清涼的「什麼」,悄無聲息地、如同溪流般緩緩滲入了自己的手臂。

這是他第一次,在真正的戰鬥中,體驗到這種感覺。

這股「什麼」並未增強他的體力,卻像一滴甘露,灑在他因憤怒和緊張而繃緊的意識上,帶來了一絲奇異的平靜與專注。他對周遭那些令人煩躁的聲波干擾,似乎有了一絲更強的抵抗力。

而與此同時,「調律人」則微微皺起了眉頭。就在剛才的碰撞中,他感覺自己對聲波的精妙操控,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的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凝滯。那感覺,彷彿他樂章中的一個音符,被對方那把詭異的柴刀,輕輕地「吸」走了一絲神韻。

戰鬥在繼續。霍頓的刀法依舊粗劣,在「調律人」那如同舞蹈般精準的攻擊下,他左支右絀,險象環生,身上又添了幾道新的傷口。

但每一次,只要他的柴刀能與對方的武器、甚至只是衣角發生接觸,那種奇異的「滲透」就會發生。

此消彼長,潤物無聲。

「調律人」越打越是心驚。他逐漸感覺到,自己引以為傲的「調律」之力,正在一點一滴地、難以察覺地流逝。他施展聲波技巧時,不再像之前那般得心應手,偶爾會出現一些微小的、不該有的「顫音」或「跑調」。他的精神,也開始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,彷彿有人在他的腦海中,不斷地、輕柔地,抽走他用以集中精神的絲線。

反觀霍頓,雖然渾身浴血,狼狽不堪,但他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沉靜,越來越銳利。從敵人那裡「竊取」來的、那些微不足道的「魔法發聲能力」或「施法專注度」的碎片,正如同無數條涓涓細流,匯入他乾涸的意識之海,讓他對自身沉默力量的理解與掌控,在不知不覺中,緩慢而堅定地提升著。他每一次揮刀,每一次格擋,都比上一次更加沉穩,更加接近「寂靜」的本質。

「你……你做了什麼?!」調律人終於察覺到了這種詭異的變化,他的聲音中第一次帶上了驚疑與不安。他引以為傲的戰鬥節奏,正在被對方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,一點點地蠶食和打亂。

他猛地後退,想要施展一個強力的、能決定勝負的「終結樂章」。

但就在他調動魔力,準備吟唱的那一刻,他因精神力被逐漸削弱而出現了一個細微的、卻是致命的破綻——他的施法,慢了半拍。

霍頓,憑藉著那份從對方身上「竊取」來的、對魔法流動的敏銳感知,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個破綻。

他沒有再猶豫,施展出了一個最基礎、也最迅速的、針對單體的「沉默」。

這道在戰鬥開始時,會被「調律人」輕易化解的沉默枷鎖,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,狠狠地烙在了對方身上。

「調律人」準備中的所有法術,戛然而止。他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、如同見鬼般的驚恐。

他成了一個無法再「歌唱」的樂師。

霍頓用盡最後的力氣,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,上前一記猛烈的衝撞,將徹底失去反抗能力的「調律人」,狠狠地撞倒在地。沉重的柴刀脫手而出,深深地嵌入了河谷的泥土之中。

河谷,再次恢復了它自然的轟鳴。

霍頓半跪在地上,大口地喘著氣,渾身的傷口火辣辣地疼。他看著自己那雙空空如也的手,又看了一眼那把插在泥土中的柴刀。

他贏了。以一種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如同水蛭般「吸取」對方力量的方式。

第十八章:掠奪者的倒影

河谷的風,帶著水汽的微涼,吹拂著霍頓因失血而有些冰冷的臉頰。他還半跪在地上,胸膛劇烈地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著一個破舊的風箱。他看著不遠處那個徹底昏死過去的「調律人」,又看了一眼自己那把沾染了泥土與血污的柴刀。

勝利的滋味,並不像吟遊詩人歌謠中那般甘美,反而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,灼痛了他的靈魂。

「霍頓!」

克里絲的聲音將他從短暫的失神中喚醒。她拖著受傷的左腿,一瘸一拐地來到他身邊,臉色蒼白,但眼神卻異常明亮,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無法掩飾的……震撼。

「我們先離開這裡。」她果斷地說,「他的同伴,或者神教的其他人,隨時都可能循著打鬥的痕跡找過來。」

霍頓默默地點了點頭。他扶起克里絲,兩人互相攙扶著,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片剛剛見證了一場奇異勝利的河谷,在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一個乾燥而隱蔽的山洞,作為臨時的避難所。

山洞內,光線昏暗。霍頓撕下衣角,簡單地包紮了自己身上幾處較深的傷口。克里絲則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解開了左肩的衣物。那枚「共鳴鏢」造成的傷口,比看起來更嚴重,邊緣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紫色,甚至還在微微地、以一種極不和諧的頻率震顫著。

「他的力量……還在侵蝕我的傷口。」克里絲皺著眉頭,聲音有些虛弱。

霍頓看著那道傷口,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。是為了保護克里絲,他才被迫將自己逼到了極限,才讓那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,破土而出。

他坐到克里絲身邊,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喉嚨乾澀。

反倒是克里絲先開了口,她的眼中閃爍著學者面對未知事物時特有的光芒,儘管那光芒因傷痛而顯得有些黯淡。「你……你最後用的那種力量……」她看著霍頓,一字一句地說,「當你的刀碰到他的時候,我能感覺到……一種『流動』。那不是單純的沉默,也不是詛咒。那更像是一種……『汲取』。」

「汲取?」霍頓重複著這個詞,一種冰冷的寒意從心底升起。

「對,汲取。」克里絲點頭,她從懷中拿出那本隨時帶在身上的筆記本,翻到了某一頁,「在我看過的、關於『靜默紀元』最為古老的殘篇中,曾有過極其模糊的記載,提到過一種被稱為『智慧 Siphon』或『本質竊取』的禁忌能力。它並非直接增強持有者的力量,而是通過與敵人發生『共鳴性接觸』,逐漸剝離對方對自身力量的『掌控度』與『精神專注』,並將其轉化為持有者對自身本質更深層次的『理解』。」

她抬起頭,看著霍頓,眼神複雜。「古籍中說,這種能力極其罕見,也極其危險。因為它……它近乎於一種掠奪。長時間使用,會讓持有者的心性,也逐漸變得如同『虛空』一般,渴望吞噬一切。」

霍頓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

克里絲的話,如同一面鏡子,照出了他戰鬥時內心最深處的那一絲冰冷的「清晰」與戰後的巨大「空虛」。他回想起每一次柴刀與「調律人」的武器或身體接觸時,那種微弱卻持續不斷的、從對方身上「偷」來一點什麼的感覺。那種感覺,讓他對沉默的運用變得更加得心應手,卻也讓他離他所熟悉的「自己」,越來越遠。

他看著自己的雙手,這雙手剛剛擊敗了一名強大的敵人,此刻卻在他眼中變得如同魔鬼的爪牙。

「所以……」他的聲音乾澀,「我不是在戰鬥,我是在……吞噬他?」

「從原理上來說,是的。」克里絲艱難地點了點頭,「你削弱了他,同時也……理解了你自己更多一點。這就是你為何能在最後,施展出那記完美的『沉默』的原因。」

霍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。他一直害怕自己會變成怪物,而現在,他似乎正在一步步地,印證著這個恐懼。他以為自己掌握了「力量」,卻沒想到,這力量的本質,竟是如此的……不堪。

「我不想……」他喃喃自語,「我不想變成這樣。」

克里絲看著他痛苦的樣子,心中也充滿了矛盾。作為學者,她為親眼見證了這種傳說中的禁忌能力而感到震撼;但作為同伴,她為霍頓將要背負的沉重宿命而感到擔憂。

「或許……事情沒有那麼糟。」她試著安慰道,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話語蒼白無力,「任何力量本身都是中性的,關鍵在於如何使用它……」

但霍飩沒有聽進去。他猛地站起身,走到洞口,望著外面漆黑的、危機四伏的森林。

「我們必須去『寂靜廢土』。」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。

克里絲一愣。

「你的傷,需要更特殊的治療。」霍頓轉過頭,看著她肩上那道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傷口,「而且,我……」他深吸一口氣,「我必須弄明白,我到底是什麼。在那片一切聲音和魔法都歸於原始的地方,或許才能找到答案。我不想……我不想成為一個連自己都害怕的掠奪者。」

克里絲看著霍頓決絕的背影,心中百感交集。這場慘烈的勝利,非但沒有帶來解脫,反而將他們推向了一個更深、更沉重的謎團之中。

Virethar大陸的夜,還很漫長。而他們前往「寂靜廢土」的道路,也註定不會平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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